
小镇人民路靠近西郊,这里集中了大大小小的五金电器和汽车维修门市,还有几家中小型生活用品超市,朝小巷尾端走去,人民路南末西路,在几扇歪歪扭扭的门牌下面有几位高龄手艺人——理发师,描述他们的样子很简单:
年近花甲,一张板凳,一张桌子,一个装满理发工具的肩包。
老陈就是其中一位,六十几岁,头发已经花白,微微有些驼背,但身板挺硬朗,时常穿着一件灰布衣裳,黑黝黝的脸庞布满了皱纹,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庄稼人的朴实,几乎看不出是从工厂里退休的老工人。
老陈在这条街上算是理发技术最好的一位。有生意时,他招呼客人坐在板凳上,给客人围上一条发油的白布,只露出圆圆的脑袋瓜来。老陈在水管下洗了手,便伸进黑色陶罐里抹一把白色粘稠的油敷在客人头发上,木梳一滑过,头发瞬间变得乌黑光亮。老陈左手握梳子,右手拿剪刀,围着客人转一圈,便大功告成,客人宛如换了头一般神奇。
客人一瞥围布上污黄的斑块,发觉准是许久未清洗了,就问老陈:
“你技术好是好,就是不怎么注重卫生,你看那围布,像抹了拖拉机机油一样。”
老陈倔强地回答:
“你还别说,我技术好的原因就是因为它脏,你瞧别人,围布洗得发白,就是没人愿意上他那儿剪发,因为啥?没人去才干净,别人就更不去。为啥来我这?很多人都是瞧见我这块脏布才来的。”
老陈说完后,用粗糙的大手拘谨地递给客人一支烟,二人哈哈大笑。
客人说:“老陈啊老陈,你真贼啊!”
2
老陈摆的摊旁边有一家烧烤摊,每次赶集,爷爷总会到那儿喝二两白酒,久而久之,便和老陈熟悉起来,爷爷点了几块洋芋和豆干,倒了杯苞谷酒,便和老陈东拉西扯地闲聊……
老陈是40岁才开始理发的,在那之前,他是一名车间工人。
爷爷问他干了多少年。
老陈说,从16岁学徒一直做,到90年代下岗了,年龄大,争不过年轻小伙子,没啥文化,也做不了其他行业,种了几年的庄稼地,像头牛似的,整日匍匐在地里,可村里的地越干越少,到头来人均还不到两亩地。
老陈一口白酒下肚,往嘴里送了一块豆干,放下筷子说:
“就算地够种又能咋样?就算有地,那时种地哪还有赚头啊!市场上粮食单价降得比流水还快,而且一下扣这费用、一下扣那费用,能落个填饱肚子就不错了,真不如出去打工。后来打了3年工,好不容易找到活儿了,老板还扣着工钱不发,等拿到工钱后,除去路费吃住也剩不了几个钱了。”
爷爷见老陈只聊天半天没动筷子,就说:“老陈,别光顾着说话,吃点东西,听说你以前在县里的汽配厂干过,为啥不做了呢?”
老陈一脸不屑地说:
“县里的汽配厂只是生产雷同的汽车配件,怎么能跟人家私人的汽配厂竞争?又不是精密铸造,也不是啥高端技术,人家私人在院子里随便搭个棚立个灶,凑个几万块钱就干上了。国营汽配厂的摊子多大,你想得有多少的成本?没人来买工厂的东西,不关门才怪呢!”
那次酒桌上的气氛很热烈,也很复杂,二人围绕着以前的事谈了很多,各自的家庭、各人的烦恼以及多年以来思想的转变,牢骚和叹息都顺着那杯清澈见底的清酒喝进了肚。
3
老陈的理发收费标准是5元,不管脑袋大小、头发多少,来了清一色5元。老陈速度快,别人10分钟理完一人他只需要6分钟,有人称赞说:
“老陈不仅技术好,心也善良,诚信收费,几年前这个价,现在还是这个价,是个做手艺的本分人。”
老陈摆摆手客气地说:“哪有,每个人都是贪婪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有没有自觉和自省的一面。”
听说老陈在做车间工人时候读过几年书,当时恢复高考制度,他曾请了一年的时间在家复习,可惜后来没考上,不过那段时间学到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使他受益终身。
现在别人问他一些问题时,他都会说一些“之乎者也”的高深大义的话,让那些没读过书的人愈加糊涂。
前几年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向老陈拜师学艺,没多久,就另起炉灶了,老陈对小伙子说:
“徒弟,无论什么行业讲究的都是诚善,一个无视江湖义气和人性尊严的人,就是一个将死之人,一颗阴暗的心永远托不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记住,我们理发师是在别人的头上过日子,切勿粗心大意,掉的是头发,留的是人情。”
师父的这段话才让徒弟感受到这位肚子里有些墨水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特殊之处,不过对他来说,这种说教显得毫无意义。理发是一门生意,生意就要挣钱,挣不了钱说什么也白搭,老陈语重心长的话对小伙子来说只是一堆酸臭的大道理。
小伙子只是敷衍地点点头,便离开了。
一年后,那位徒弟被公安局带走了,原因是客人不满他剪的造型,二人大打出手,他失手用刀割了客人的脖子,客人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4
老陈从事理发行业将近20年了,这些年来,每天都能在那块广告牌下看到老陈的身影,下雨的时候,他就撑开一把红色的大伞,宛如一朵蘑菇。
因此镇上的人就调侃说:“就算曹操迟到了,老陈也不会迟到。”
可是从去年开始,老陈来小镇做生意的时间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一两天才来一次。
人们开始推测,镇上新开了几家新的理发店,装修气派,理发师是从国外学习技术回来的,店里用的也是上好的洗发水,很多人都选择去那儿理发,老陈这儿的生意越来越差,来摆摊的时间也变少了。
还有另一种说法,老陈年事已高,身子骨不如前几年灵活了,传闻他老婆前年去世了,他的精神也变得恍恍惚惚的,加上自己又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躺了好几天,有气无力,自然就减少了工作的时间……
不管哪种说法属实,老陈的身影在小镇南端那条街是很难再见到了。
今年年初,我因事回了趟家,汽车驶出市区开上了农村的小柏油路,银色的月光铺满大地,汽车缓缓驶入了小镇街道,恍惚望见路边坐着一个老人,下去一看,才发现是老陈,他手里夹着一根烟。
老陈远远瞧见了我,笑着回应。
我问:“老陈,为啥大晚上在这儿坐着,咋不回家呢?”
老陈没回答我的问题,用手指着这条有些空荡的街道自语道:
“这个小镇是我的老家,起初只有百余户人家,时间一晃,现在已是十几万人的地方了。别人说我是这儿最好的理发师,我在这儿写了一个神话。我只想说,我没那么金贵,我还没有清高到不谈钱,我也不奢望天长地久,作为一个地道的理发师,只希望大家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发型就好了。头发就像人的精神气儿,头发整齐,人才有神。”
很明显老陈精神已有点问题了,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有点意犹未尽,缓了一会,我说顺路载他回家。
老陈扔掉那个将要燃尽的烟头,意味深长地哼了个小曲儿:“左手握梳,右手握剪,瞻前顾后,山高水长……”
送老陈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满忐忑的温馨,只记得那晚月亮高照,微风徐徐吹过,冷暖相交。
之后就没再见到老陈,也没想去询问他过得如何,是否在世。我只想把对老陈最后的印象留在那个彻夜长谈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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